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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锦华:为了读懂一本好书,我们需要多读--访谈--中国作家网

2024年1月25日修改
“初次见面,惊讶于她有这么高,如此的口若悬河,天上地下无所不知,而且香烟一支接着一支……但过后细想,《浮出历史地表》的著者(之一),还可能会是别的一种样子吗?”在北京大学教授洪子诚的笔下,戴锦华的形象栩栩如生。他形容自己初读戴锦华的书最先产生的强烈印象,是那种“强势”的风格:果断自信,立场、观点的犀利、确定,咄咄逼人。这是一个以社会批判作为活动、工作支撑点的学者所必需的品格。不过,在阅读、交往增多之后,发现这只是事情的一面。
“生为女人,是一个不容片刻逃离的事实,……男人的目光、女人间的反馈,路人肆无忌惮的评论,堂而皇之的对女人生活的监督和窥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的‘身份’”,这里面有“一份不为外人知、亦不足为外人道的、琐琐屑屑的辛酸”——的确,看到戴锦华这样的叙述,不仅在洪子诚的意料之外,也在我们的意料之外。
戴锦华,北京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从事大众传媒、电影与性别研究, 专长于中国电影史, 大众文化研究以及女性文学研究。在北大,讲课不用讲稿和PPT,她的课堂却座无虚席。这位极富个人魅力的女老师,被学生尊称为“戴爷”。
中华读书报:您在北大是很受学生爱戴的老师,您会经常为学生推荐书吗?
戴锦华: 近年来每个学期都和在读、毕业的研究生做文化研究工作坊,都是有主题地读书。基本上是我提出书目,学生补充,有讨论,有回应。事实上,这个我与学生分享的工作坊从1995年就开始了,从未中断。此前是针对文化现象、电影现象的分析和讨论与专题读书交错展开。近五年以读书为主。在五年中,基本上把所有对于我来说形成重要影响的重要书籍和学生做了系统的分享。也和他们一起讨论了新世纪各种新的世界理论风潮和热点。有时候侧重于政治经济学的权威著作,有时候侧重文化学或电影学的重要著作,时尚理论涉及了情动、后人类、媒介与技术等等。课堂之外,我并不经常和学生分享我的个人书目,一则因为我的最爱,或则曲高和寡,或者不登大雅之堂,同时,我信奉“己之所欲,不必必施于人”。
中华读书报:工作坊的成立,您当初有什么目标吗?您和学生都从中收获了很多吧?
戴锦华: 最初的设定是共同直面激变中的文化现实,尝试寻找新的研究方法与思考路径。也是向学生学习并与之分享“喂养”他们的文化形态。而近来,更多出于我自己的基本判断,也就是,21世纪的世界正面对文明史上前所未有的格局,中国也经历着自己的历史中前所未有的时段。面对新生事物,我们既有的知识多少都在失效,既有的历史也不再能提供可以援引的先例。我以为,承认自己一无所知,是我们认知今日世界现实的诚实开始。我自己深受一个倡导的影响:博览群书,“不求甚解”。那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的事了。我自己阅读范围极广、极泛,也受益于此。这几年的工作坊选择是我希望和学生分享对我的思考和学术产生过深刻烙印的不同领域的重要著作。作为回顾,作为准备。
类似形式的交流是很快乐的事情。工作坊也启发参与者写作和发表了不少有质量的论文。实在地,学生收益也许比我大。在多数选题上我提供书目,学生补充;在一些新领域里,学生提供书目,我做出筛选。青年学者推荐的著作,比如传播学著作《奇云:媒介即存有》,帮助我延展自己对新技术革命、媒介冲击的思考。他们也会推荐自己喜爱的作家作品——当然在文学作品方面,他们的推荐大都滞后于我的阅读,我对文学各领域的阅读量可以“辗压”多数专家。
中华读书报:您对于文学作品的判断和依据是什么?
戴锦华: 这就不是访谈容量可以回答的了。文学的评判标准和日常阅读对我是两回事。我的阅读充满了不同的指向。有(纯)文学的沉浸,理论著作的研读,也大量阅读通俗、流行文本。近年来,大量网络上各类型小说的阅读对我成了有效的文化现场,我从阅读中了解今天社会文化心理的构成、人们的爱与怕、梦想和逃避。我从中真切体认了社会、代际文化的剧变。其收获远超出了我对相关社会学调查和分析著作的阅读。针对我的阅读量,常有人问,你的时间从哪里来。我对这类发问者表示同情。类似阅读从没有压缩、侵占我阅读重要作品和理论著作的时间。
中华读书报:其实我也想问您,能够大量“吞噬作品”,想必有独特的阅读方法?
戴锦华: 说过很多次了,我自己的童年少年时代没有书可读,每一本书是天降大礼,它在你这里停留的时间可能是一晚或几小时,在如此有限的时间里我太想读完了——到今天为止,我读小说仍舍不得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也不会对一本打开的书半途而废,对书籍的极度珍视和饥渴迫使我掌握了后来人们需要学习获得的速读、组读的能力。一晚一部长篇吧。当然,我倒是经常向学生“兜揽”我读理论的方式,和读“闲书”一般无二,只管读下去,一定有收获。若是正襟危坐、焚香沐浴、备好各种标记笔,反而十有八九读不完。
中华读书报:但是也有反复阅读的书吧?
戴锦华: 反复读的书太多,最早能获得重要的英文学术著作的时候,为了真读懂,我甚至一个词一个词地查字典做翻译。(那些“书”)多数没有出版,也不是为了出版。很难给你列个书单,而且列出来,对此时的我也不大有意义了。因为在我生命的不同阶段,很多书当时对我构成了新知识——像某级太高的台阶,我努力登上去。这些书籍的重要性也随着生命的成长逐渐削弱。比如克里斯蒂安·麦茨的《电影语言》、比如福柯的选本《女性的性》、比如拉康的研讨班讲稿,比尔·尼克尔森的电影读本,哦,最早的入门书弗雷德里克·杰姆逊在北大的演讲录……回望去,也许已没那么重要、权威,但是在我的某个时期成为过继续前行必过的窄门。
中华读书报:您看得那么多、那么快,不担心错过什么重要的内容吗?
戴锦华: 也许有错过吧,但我相信获得的更多。年轻的时候,测试过我的阅读效果的朋友倒是没有能发现我有重要遗漏或错过。
中华读书报:这也是一种天赋吧?
戴锦华: 比天赋更真切的是对书籍、知识的饥饿感所赋予的能力。
中华读书报:您说大量阅读流行通俗读物,都读了什么?
戴锦华: 我会阅读各种类型小说,科幻、侦探、言情、耽美……我曾花了两三年时间大量阅读世界各国的吸血鬼小说,可称无盲点地覆盖了电影史上几乎全部吸血鬼亚类型,甚至包括一大部分电视剧。
中华读书报:不觉得恐惧吗?
戴锦华: 如果不搞混吸血鬼和丧尸,就会知道吸血鬼叙事有惊悚,但更多是浪漫主义的一极。
中华读书报:这么大量的阅读有目的吗?还只是纯粹的喜欢?
戴锦华: 大量阅读是某种内在的需要,不能自已。但其中一定得有不同形式的“喜欢”,推动我前行的从来不是“应该”、不是“不得不”。比如关注吸血鬼,是当时《暮光之城》的畅销带动了新一轮的吸血鬼热,我最早只是想做一个流行文化观察和分析。但我自己惊讶地发现,吸血鬼,一如僵尸,并非来自古老传说,而是欧洲现代早期的发明。我称之为启蒙主义或理性主义“冗余物”。它作为现代西方文化的潜流,事实上显影现代性规划自身的张力和破绽。而此番卷土重来,则凸显了新技术革命冲击下的人与“后人”、人与非人、生与死及“未死”。多重阅读的意义也在于此。严肃著作标识了精英思想的前沿,流行文化则负载了公众真实的心理情态。度量两者之间的落差,是我们工作重心之一。
中华读书报:学术研究和热爱的阅读结合,是不是乐在其中?
戴锦华: 不是结合啊。我没有去结合,而是将我的所爱变成了我的学术。我一生的学术工作都有生命经验、现实情感和关注空间驱动,非此,我大约就不会开始。我大概是太任性。
中华读书报:任性也是需要资本的。
戴锦华: 若想任情任性,必须有对付代价的自觉——你是否乐意付代价,你是否承受得起因之而来的损失。
中华读书报:您也付出代价了吗?
戴锦华: 当然。不按常理出牌,不依规则游戏,无疑意味着资源不会向你聚拢,会与某种社会公认的成功、利益失之交臂。我知道,可是我不愿改变。
我一生中经常被好朋友、学生斥责,认为我不做我“该做”的事情。事实的确如此,我大约也开启过不少领域和话题,但我经常“尽兴而归”,不耐烦等到“变现”之时。我不想勉强自己,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凡尔赛”?但这是真实状态。
中华读书报:您刚才说,在文学的阅读量上可以“碾压”专家,能否具体谈谈?
戴锦华: 这大概会是无尽的清单。在我成长和求学的年代可以说穷尽过当时所有外国文学的中译本及彼时的当代中国文学。以后保持关注了多数重要作家的重要作品。至今仍在追踪的有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库切、村上春树、厄休拉·勒奎恩……相反,近年来的诺奖得主的作品我也浏览过,但很少获得沉浸其间的快乐。
中华读书报:那您觉得什么样的作品能给自己带来快乐?
戴锦华: 无外乎是语言魅力、结构形式、想象力、对世界的体认和表达……
中华读书报:您说的都是外国作家,有无中国作家?